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壹章:歷史的禁區

流浪金三角 by 鄧賢

2024-4-24 20:40

  1
  在我印象中,與雲南邊境毗鄰的“金三角”是個籠罩著神秘面紗和兇險莫測的禁區。從地圖上看,那片地域很廣大,與雲南省面積差不多,山巒重疊,覆蓋著茂密而古老的亞熱帶原始森林,全球毒品壹多半都從那裏被種植和制造出來,然後源源不斷地走私到世界各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後的毒品通道,受害者呈幾何級數上升,反毒呼聲日高。我當年插隊的邊疆國營農場,有朋友從那邊回來告訴我,年輕人有壹半進了戒毒所,我所在生產隊是“重災區”,吸毒率高達百分之七十。
  如此觸目驚心,如此毒禍泛濫,壹個魔鬼的幽靈悄悄在中國大地上遊蕩。我想起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那場著名的鴉片戰爭,如此下去,這次不用帝國主義列強開著堅船利炮,我們千辛萬苦築起的血肉長城就將在毒霧中自行崩潰瓦解。
  我對國境那面的另壹種記憶是,那裏仿佛是片波濤洶湧的深海,深不測底,掩蓋著水下的激流、旋渦和種種可怕災難,就像舉世聞名的魔鬼“百慕大”壹樣。國民黨殘軍在那邊大肆活動反攻大陸,緬共豎起旗幟打遊擊戰,大毒梟坤沙、羅星漢的販毒馬幫在林間小道上出沒,土著部落至今仍盛行砍人頭祭谷的野蠻風俗,還有各種土司、頭人、山兵、緬兵、土匪、強盜,總之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讓人想起來後背就直冒寒氣。由於歷史的原因,我在知青時代曾經有過短暫的流浪經歷,在國境那面的山區和叢林中輾轉數月,而當年許多同我壹樣幼稚沖動的知青越境而去,跨越神聖國界,從此壹去不返。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知青(其中許多人不滿十八歲)出走的動機大都很簡單,或出於某種狂熱偏激的感情,比方捍衛理想,支援世界革命,對上山下鄉不滿;或因為某個微不足道的原因,比方和領導吵架賭氣,受到不公正待遇,因為失戀,愛情受挫,想念家鄉父母;甚至僅僅因為滿足好奇心,想看壹看外國是什麽模樣,於是他們偷偷溜出連隊,跨過界河,走向茫茫無垠的天際。總之許多人的命運從此失去蹤跡,就像流星短暫地劃過天空,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神秘的金三角黑洞裏。
  我還記得當時農場發生的轟動壹時的“白毛女失蹤案”。
  失蹤者是壹位女知青,有點相當於今天的舞臺明星,她在農場宣傳隊飾演革命舞劇中的女主角白毛女。她是與我們距離最近的青春偶像。我還知道許多男知青都在暗中嫉妒那個扮演白毛女戀人大春的男知青,但是有壹天忽然傳來消息,白毛女夜出未歸,明星失蹤了,我們的偶像突然不見了。
  這個消息頓時轟動農場,人們枯燥的心情都像泡沫壹樣翻騰起來,那些日子,每天都有壹些花樣翻新的小道消息到處流傳,我們在田間地頭交流這些令人刺激的小道消息就像舉行新聞發布會。後來上級傳達正式文件,公布事實如下:某日晚該女知青(白毛女)參加完學習上床睡覺,大約半夜兩點左右(壹說四點),同寢室女知青聽見她下床,穿上衣服出門去了。人們以為她上廁所,所以繼續睡覺。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才發現女知青壹夜未歸,於是意識到問題嚴重,趕快分頭尋找。當時農場還稱建設兵團,實行軍管,團領導很著急,派出更多人往團部附近山林搜尋,後來又組織更大規模的搜山,範圍也從團部擴大到全團。凡是有人跡的地方都找過了,山溝坡坎,樹林山洞,懸崖峭壁,連團部附近壹座小水庫也放幹水,惟恐白毛女沈在水底。總之方圓幾十裏都被拉網壹樣折騰過來,還是沒有發現壹點線索。
  這件事情成了壹個謎,團部成立專案組,抽調有破案經驗的公安人員參加,上級指示壹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把壞人抓出來。至於誰是壞人,是女知青還是躲在暗處的黑手,上級沒有說,大家心裏也就沒有底。過了壹年,農場撤消軍管,現役軍人撤走,案件也就擱置起來,成為壹宗無頭懸案。
  後來有消息透露說,女知青跑到外國去了,國境對面是金三角,那裏形勢復雜,是反動派的老巢,誰也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過去和過去幹什麽。證據是從她床上找到壹本小學地理課本,從上面能看出壹條隱蔽的外逃路線。
  天蒼蒼,地茫茫,
  那些越境而出的知青朋友,我的同齡人,他們的命運依然緲無蹤跡,不知所往,不知所終,就像壹個永久的問號,沈甸甸地擠壓在我們共同的青春墓碑上。偶爾中秋月明,或者夜半時分,我會突然被壹陣來自歷史深處的熟悉潮水驚醒,往事歷歷,像老電影壹樣布滿時間的傷痕,青春如殘燈,照著那些銘心刻骨又殘缺不全的人生畫冊。我聽見壹個聲音像風壹樣在歲月的曠野深處大聲呼號——
  我的知青,我的朋友,我親愛的青春偶像白毛女,妳們好嗎?
  妳們現在在哪裏呢?
  2
  1998年夏,我參加由湖北省某雜誌社組織的壹次文學筆會。
  這是世紀末壹個令人生厭的夏天,天氣反復無常,冰山消融,雪線上升,“厄爾尼諾”的怪影到處遊蕩。幹旱與酷暑折磨著北方平原大地,洪澇和水災卻又像傳說中脾氣暴躁的壞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園變成濁浪滔天的水鄉澤國。 在這個災害警報頻傳的炎夏,我同壹群國內作家經由香港、臺北前往曼谷開筆會。如今開筆會只是壹種名義,其實就是旅遊、約稿和拉攏關系的另壹種方式,妳對雜誌做了貢獻,雜誌社請妳旅遊,有投桃報李的意思,也就是感情投資。我們壹行十數人,來自全國各地,專業與業余作家都有,名氣粗壯者如江蘇周梅森,他的小說《人間正道》、《天下財富》改編成同名電視劇正在中央電視臺播放;湖北作家鄧壹光,山東作家李貫通,他們都有相當不俗的作品在國內獲獎。另有幾位極具潛力的年輕作家,把這次筆會當作開闊胸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機會,相信他們受到鼓舞之後將會更加奮力寫作。
  坐落在亞洲南部中南半島上的泰國首都曼谷是座美麗的旅遊城市,這個南亞佛教國家之所以成為世界旅遊業的壹面旗幟,名聲遐邇,每年吸引數以千萬計來自全球的觀光客,除了優美的自然風光,周到成熟的旅遊設施和服務,別具壹格的人文因素外,當然值得壹提的還有壹道著名風景。
  這道風景大餐在所有遊客心中升起壹面欲望的旗幟,引發許多迫切而強烈的向往之情,人人渴望壹睹為快。
  風景的名字就叫“人妖”。
  第壹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壹艘名為“湄南皇宮號”的遊船上,時間夜晚八點。登船之前,我們遠遠看見許多艷麗的女孩子聚集在燈光明亮的碼頭上攬客。我看她們個個年輕,濃妝艷抹,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束得細細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
  如果不是導遊事先打了招呼,我怎麽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謂人妖,就是變性人,男人變女人。我想如果女人變男人,可能就沒有什麽稀罕。導遊盧先生是泰國華人,他教給我們壹個訣竅,說分辨真假人妖關鍵看他的喉結和臀部,人妖有喉結,臀部窄小,而真女人沒有喉結,臀部豐饒,其余部分壹概真偽莫辨。我們豁然開朗,個個直瞪瞪地盯著別人喉嚨和臀部看,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只是有人偶爾看差眼,把不大標準的真女人當成人妖。遊船開動,人妖載歌載舞拉開表演序幕。我看臺下幾乎全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旅遊團體,說著南腔北調的各種普通話,如果不是窗外景色有異,妳決不會懷疑置身中國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幾支泰國歌,又舞壹曲《北京的金山上》,贏得觀眾喝彩。接下來表演就開始變味,露出色情的真面目來。燈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競相上臺表演脫衣服,壹個賽壹個脫,並做出種種猥褻的下流動作挑逗觀眾,有的甚至跳下觀眾席作性交狀,嚇得沒有見過世面的觀眾紛紛逃避惟恐不及。
  突然大廳壹角出現騷動,惹得許多人向那面駐足張望,原來是山東作家李貫通發作起來,執意要將壹只啤酒瓶扔上臺去。李貫通個子高大,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是個有血性的北方漢子。他上船後大約喝下不少啤酒,硬要掙脫周梅森鄧壹光的阻攔,大聲嚷嚷要是我女兒,我就……殺了她!……殺……殺!情緒激動,痛心疾首,說罷竟抱頭痛哭。我相信是人妖的色情表演直接損害了這位中國男性和父親的自尊心,壹米八十的山東大漢,竟然淚流滿面不能自已,這是壹種什麽樣的感情?愛自己女兒,就能容忍並且觀賞別人女兒墮落而無動於衷麽?聽說周梅森和鄧壹光也當場落淚,後來部分中國作家以中途退場來捍衛人格尊嚴和表示抗議。當然人妖並不在乎別人抗議,他(她)們繼續將更加不堪的色情內容壹直延續到深夜。 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沈重,不完全因為泰國人妖出賣色相,而是為了我們朋友李貫通受到的心靈傷害。此後壹些場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場來堅持自己的道德立場。我因為自己是付費觀眾,覺得不看完有點便宜了泰國資本家,加之內心確實很受誘惑,有點蠢蠢欲動的意思。要承認自己意誌薄弱是件難為情的事情,顯出自己不大高尚和有墮落傾向,問題是我沒法戰勝自己,因為我確實沒有及時響應李貫通周梅森的行動壹道退場,所以我沒法美化自己,以免將來被人揭穿難堪。我發現自己很可能是個經不起考驗和意誌不堅定的人。
  3
  離開曼谷,我們又乘車前往風景名勝帕塔亞(PATTAYA)旅遊。帕塔亞原是個荒涼海灘,距曼谷數小時車程,由於二戰後美軍在這裏建起龐大軍事基地,泰國人紛紛到這裏賺錢,為財大氣粗的美國大兵提供服務,後來帕塔亞就變成壹座聞名遐邇的旅遊勝地。
  烈日炎炎,驕陽似火,道路兩旁的草木都垂頭喪氣。“奔馳”大巴內開著空調,立體音響播放著流行音樂,對於連日辛勞的旅客來說,旅途總是顯得格外枯燥和漫長。導遊盧先生實在是個負責任的人,他有三十幾歲年紀,積累了十幾年導遊工作經驗。我認為導遊工作就是不停地找話說,以避免旅客迷失在倦怠和瞌睡的渾濁河流中。當時車廂內彌散著壹種懈惰、困倦、自行其是和昏昏欲睡的懶散氣氛,有人居然很響亮地打起鼾聲,我看見盧先生臉上的表情有如悲壯的樂隊指揮,在整支樂隊將要失控之際仍然堅守崗位。他就是在這樣壹種散漫和無政府的狀態下偶然提到金三角的。
  盧先生說,金三角已經部分開放,總部在美斯樂的人數眾多的九十三師(泰國人對前國民黨殘軍的統稱)已經交槍,大毒梟坤沙也向政府投降,而他本人曾於年前親往金三角參觀,雲雲。
  其實盧先生的絮叨也就持續了幾分鐘。在汽車低沈轟鳴和旅客毫無反應的疲憊瞌睡的流水中,這些被動詞連綴的名詞和句子像壹陣逶迤的輕風,從快要凝固的池塘表面悄悄掠過,很快就被拋到車輪下面去了。我身邊的諸多旅伴,他們清醒的時候個個目光如炬,頭腦靈活思維敏捷,對世事人生洞悉入微,但是此刻亞熱帶酷烈氣候和馬拉松般的長途旅行已經使得他們個個身心倦怠麻木不仁,沒有人重視盧先生的熱情演講,或者說人們習慣了導遊的職業廢話而無動於衷。
  當時我也昏昏欲睡,我舒展開四肢,把腿盡量放舒服,頭靠在頭枕上,然後讓疲倦和睡眠的柔軟觸角像章魚壹樣從四面八方捉住我。不能想象,如果當時我睡著了或者錯過與導遊對話,我會不會同後來這段驚心動魄的人生經歷,壹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擦肩而過?
  盧先生提到“金三角”這個名詞之後大約幾秒鐘,我驀然壹驚,
  又好比壹個炸雷,把即將合攏的瞌睡大網炸開壹個洞,我迷迷糊糊的大腦隨即清醒過來。突然壹聲尖利的汽車急剎,我的身體從座位上重重地彈起,像排球運動員壹次魚躍救球,然後又跌回原處。當汽車恢復行駛,我卻感受到壹種被突如其來的震撼包圍;血管噴張,心動加速,頭重腳輕,大腦缺氧,我緊緊抓住扶手,咬住嘴唇才沒有失態地叫出聲來。
  這當然不是來自身體,而是精神受到壹種前所未有的重創,我壹時竟然難以分辨這股強力來自何方,歷史還是現實,時間還是空間?我心跳如鼓,大腦裏響起了咚咚的回應。無論從哪方面講,那個令人生畏的魔鬼金三角均與我的平靜生活無關,它遙遠得如同月球。
  問題在於,公元1998年的壹天,我竟然被那個簡單的單詞就輕易地擊中了,我的世界開始崩潰,我受到的震撼如此之大,也許只有壹件事物可以比擬,那就是彗星撞擊地球。
  壹剎那喧囂退遠,四周安靜下來。我周身發熱,呼吸急促,像喝醉酒壹樣不能控制自己。我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向導遊盧先生走去,我聽見壹個陌生的聲音從自己喉嚨裏鉆出來:“餵,金三角?……”
  4
  這是世紀末炎夏如火的壹天,室內氣溫攝氏三十六度,壹次平常的跨國筆會,壹個不可思議的偶然話題,或者說壹個微弱的生物信息,壹只不可逃避的上帝之手,居然將我,壹個中國作家的命運同千裏之外的神秘地域,那個令人談虎色變的毒品王國——“金三角”緊緊地聯系在壹起。
  我相信這就是命中註定。在這輛從曼谷開往帕塔亞的巴士上,命運引導我走向壹條前所未有的寫作之路,去接近並同壹個威脅我們人類生存的命運危機對話。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我想這大約可以算作壹種召喚。許久以後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導遊盧先生,如果他沒有說出那段關於金三角的不經意的廢話,我會不可抗拒地踏上神秘的金三角之旅嗎?問題是全世界都同我壹樣關心毒品問題,人人都對金三角感興趣,為什麽單單我被擊中了,轟隆壹聲就掉下去?我想這大約就是宿命,是妳命運中的必然。那壹天盧先生的話就是萬能的上帝之手,它輕輕敲擊並喚醒我沈睡靈感的蛋殼,突然蛋殼裂開壹道縫,炫目的陽光直直地射下來,蜷縮的靈感蘇醒了。
  知青年代,我曾短暫地進入緬北山區流浪,那時候我幼稚的大腦混沌壹片,即使與命運之神擦肩而過也渾然不覺。
  但是這次不同。盧先生的話之所以石破天驚,是因為他讓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壹個世界性重大題材已經進入我的視野,與壹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中國人迎面相撞。金三角,曼谷向北壹千公裏,抵達清萊府,然後上山,進入赫赫有名的美斯樂。美斯樂,國民黨殘軍總部,滿星疊,世界販毒大王坤沙的老巢。還有萊林、大其力、江口、孟薩,世界毒品王國的秘密盡在其中。我頓覺天門洞開,頭暈目眩。從前我關註金三角,僅只出於好奇和職業本能,我從來沒有把金三角與自己的創作聯系在壹起,現在不同了,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金三角就在面前,我伸手可及,它是屬於我的!
  對壹個作家,壹個以關註人類苦難為使命的中國作家來說,還有什麽比發現這個秘密更幸運的事情呢?金三角像座金光閃閃的魔鬼宮殿在遠處誘惑我,就像傳說中的財富誘惑貪婪的尋寶人,沐浴的仙女誘惑情欲難耐的青年獵人。
  我相信上帝已經選擇了我!
  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在滇西松山也有過類似石破天驚的感受,那次是壹位老石工用鑿子敲開我命運的蛋殼,我從此走進歷史,才有後來壹發不可收的《大國之魂》、《落日》等系列抗戰作品。
  這次當我歪歪斜斜地走向車廂盡頭,走向幾步之遙的導遊盧先生,我感到自己就像壹枚已經點火的火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壹個未可知的命運彼岸,心中充滿悲壯感。
  幸好盧先生對於我廢話連篇的詢問表現出良好的職業修養。他耐心回答我的問題,為我畫出通往金三角的交通路線圖,甚至熱心地建議與哪家旅行社聯系,等等。但是當他明白我的意圖是要獨自離隊前往金三角時,立刻斷然表示反對。
  “妳不可能達到目的!”他說道,並把壹瓶礦泉水喝得吧唧吧唧響。
  我問:“為什麽?”
  他回答:“不為什麽。妳知道山裏人進城的故事嗎?他們常常在透明的玻璃墻上碰得頭破血流,就這麽回事。”
  我很佩服華人盧先生,他實在很有文學天賦,可惜錯當導遊。我這個大陸人從小被灌輸事在人為的道理,所以我當即做出壹個令全車人吃驚的決定:“我要下車——回曼谷,到金三角去!”
  筆會組織者也就是某雜誌負責人斷然拒絕我的無理要求,這是壹次集體活動,不是個人旅遊,他們要對我在國外的壹切行為包括生命安全負責任。導遊盧先生再次加入反對者行列,他列舉的種種理由如同拉斷電閘,令我眼前壹黑。他齜著黃牙嘿嘿地說:“鄧先生,妳在泰國的簽證還剩下不到壹周時間,金三角遠在千裏之外,妳這點時間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妳還認識誰嗎?妳懂泰語緬語撣邦語當地話嗎?妳去向誰采訪呢?誰又會貿然接待妳這個不明身份的外國人呢?金三角地域遼闊,有半個泰國大,有幾十種少數民族,妳總不能到處瞎撞吧?並且那裏很危險,非法武裝猖狂,誰能保障妳的安全呢?妳願意白白送命嗎?……我提醒妳,按照泰國法律,遊客過境滯留是違法行為,要坐牢的。”導遊警告我說。他像個胸有成竹的陰謀家,將我的滿腔希望變成壹片焦土。
  我失敗了,只好夾著尾巴沮喪地返回座位。同伴繼續睡覺,打呼嚕的依然打著呼嚕,車內空氣涼爽,車外陽光依然酷烈,天地間騰起壹片金燦燦的火焰,可是我卻遭遇失敗!我早已睡意全無,筆會對我索然無味,我的全部思維和情緒都被那個可惡的金三角牢牢占據。金三角像座雲霧繚繞的金字塔矗立在我心中,那裏才有最美的人間勝景,令我心往神馳。我把腿盡量蜷曲起來,心裏暗暗使足勁,就像運動員起跑那樣:千裏之行,始於腳下。
  我的全部目標是——闖進金三角!
  5
  壹到帕塔亞,我就開始了尋找金三角線索的艱難工作。偉大目標始於腳下,這是我的經驗,導遊盧先生是個熱心人,他答應幫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拙笨,見到華僑就用中國話同他攀談,因為在泰國,華僑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見成效。在帕塔亞壹家商場,我偶然認識壹位名叫梅琳的華人女孩,當時她站在壹只專賣鍍金飾物和佛像的櫃臺後面,我從她的膚色相貌立刻斷定她不是當地人。果然她告訴我她就是國民黨九十三師的後代。她爺爺是國民黨軍官,已經過世多年,她父親當過兵,打過仗,也做過生意,現在已經六十多歲,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還說像她這樣的九十三師的後代,光在曼谷和帕塔亞就有數萬人。
  最後這句話說得我怦然心動。
  壹位開出租汽車的年輕華人,也是九十三師的後代,他答應替我聯系他在金三角的朋友,我們互相交換了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
  幾天以後,壹個激動人心的消息輾轉傳來。導遊盧先生告訴我,他的朋友替我聯系到壹個金三角國民黨將軍的兒子,那人原則上同意見我壹面,但必須是我壹個人。時間定在次日晚八點,對方派車來接我,地點在壹家餐廳。餐廳店名位置均不詳,據說在城外很遠的地方。
  我毫不懷疑自己已經撞上好運氣。
  千真萬確,將軍的兒子!那壹天我為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激動得寢食不安,好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為第二天的神秘會面胡思亂想,壹腦袋裝的都是金三角故事,搞得自己精神很憔悴,像個神經衰弱的失戀者。我要單獨采訪的消息很快為幾位筆會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鄧壹光同我要好,我們以兄弟相稱,他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老紅軍後代,寫過《我是太陽》、《狼行成雙》等激動人心的小說。壹光很為我的安全擔憂,因為身處異國,對方又是國民黨後代,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不測呢?我當然明白其中風險,萬壹對方設個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羅網的傻兔子。但是我堅持認為自己不具有遭暗算的價值。
  何況金三角誘惑實在難以抗拒,妳不去試壹試,怎麽知道會發生什麽呢?
  見面時刻終於來臨。那壹天不湊巧,太陽還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風暴,漁船遊艇都躲進避風港。不多壹會兒,堆積在泰國灣上空的濃雲挾帶雷鳴閃電吞沒了海洋和陸地,熱帶風暴像發怒的巨人大聲咆哮,暴雨如註,天黑得像鍋底,空氣中彌漫著壹種類似硫磺燃燒的刺鼻氣味。來接我的是輛出租汽車,當地出租車都是那種不帶棚的輕便“皮卡”(客貨兩用汽車),我後來體會,發明將這種汽車用於出租的人壹定是個惡意的販奴主義者,因為司機躲在駕駛艙裏,客人則暴露在貨艙,相當於貨物。接我的這輛車,頭頂只有半塊帆布,於是我只好蜷縮身體聽憑暴雨將自己澆灌成落湯雞。
  汽車像只小舢舨,在風暴橫行的公路河流裏顛簸航行。車燈前面是壹道由黑夜和雨簾組成的厚墻,十米開外什麽也看不見,我額頭上嘩啦啦淌著雨水,心裏交織著無比緊張和不安。風呼呼響著,耳邊的水聲猶如大海波濤,我希望自己此時變成壹尾魚兒,或者幹脆這輛車變成潛水艇,這樣我們就不用艱難爬行而在風暴的河流中暢遊。其實我並不在意大雨帶給我的狼狽,恰恰相反,我喜歡這場熱帶暴風雨,這種特定氛圍好像是壹篇精彩小說的開頭,所以我堅持認為這是壹種難得的樂趣。我想,如果以後采訪成功,故事得以展開,我壹定要這樣開頭:“壹場可怕的熱帶風暴來臨了……”
  汽車在我的胡思亂想中終於停下來,路邊有了幾星燈火,隱約能看見幾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點多鐘,也就是說汽車開了壹個多小時路程。司機是泰國人,他從駕駛艙匆匆搖下玻璃,探出頭來說句什麽,指指那幢大房子,意思是讓我下車。因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沒有任何可資辨識的建築物或者路牌標誌,其實我壹路上都在努力辨認方向,但是沒有任何效果。我看見那幢大房子聲息全無,門口連個鬼影子也沒有,於是心情再度緊張起來,壹股寒氣從腳下升起來。司機不耐煩地敲著窗玻璃催我下車。我不敢再猶豫,因為我畢竟站在命運的門口,命運就像班車,錯過不再回頭。
  出租汽車開走了,尾燈壹閃壹閃,很快消失在水霧和黑暗中,我獨自站在空地上,面對燈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這是壹道地獄之門,是布滿荊棘和烈焰的煉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
  我在心中輕輕呼喚:金三角,我來了!
  6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廳,不知道為什麽遠離城市村鎮,而且早早打烊關門。大門留下壹道縫,不知道是不是專為我這個不速之客準備的。屋子空間高大,亮著壹只昏黃的燈泡,像座
  帝王陵墓。壹個人遠遠站在大廳深處,他倚著柱子,抱著手臂,像個石頭雕塑。我想他應該就是這家餐廳的主人,金三角某國民黨將軍的兒子。
  我同他互相對視幾秒鐘。
  我感到時間無比漫長,這是壹種奇特感受,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的父輩曾經生活在同壹片國土上,但是現在我們卻好像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隔著漫長的歷史鴻溝,陌生而好奇地打量對方。
  他有三十多歲年紀,身體粗壯,皮膚黝黑,頭發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不大喜歡他的那雙眼睛,那是壹種我很少打交道的陌生眼睛,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鉆頭,在我身上狠狠地鉆出許多洞來。這雙眼睛讓我聯想到國產電影裏那些橫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和黑社會的打手。金三角當然不是禮儀之邦,那裏盛產世界上最大量的毒品,卻從不生產文化人。
  我向他伸出手來,他卻沒有響應。
  “我聽說妳對金三角很感興趣,妳有什麽話就快說吧。”他打破沈默。
  我看見他皺起眉頭,好像我到他這裏來討飯的,毫不顧忌我渾身濕透,用壹種不大耐煩,聽上去硬邦邦的雲南地方話說道。我心情有些緊張,臉上的肌肉發僵,因為我們絕非壹路人,況且我們彼此對對方壹無所知。關鍵是我無路可走,我必須打消他的敵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計劃寫壹本書,是關於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訪金三角和美斯樂的各種人物,包括蔣殘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誤,連忙改口說:“唔,國軍,就是包括九十三師官兵在內的全部歷史。”
  他沒有理會我的口誤,緊盯我問:“妳為什麽單單對金三角感興趣?誰派妳來的?”
  我暗暗笑起來,心情反倒輕松不少。我感到這位主人其實很幼稚,他對文化人基本上壹無所知,所以感到恐懼。於是我平靜下來,介紹自己身世經歷,比如已經出版多部關於國民黨抗戰的長篇作品,不僅國內轟動,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評如潮。我父親參加過抗戰,高中未畢業就投筆從戎,參加著名的中國遠征軍,從印度、緬甸浴血奮戰打回國內,直至抗戰勝利,雲雲。
  “……所以金三角歷史,或者說九十三師的歷史壹直為我所關註,這是整個中華民族歷史的壹個分支,至今仍屬空白。今天我有機會來泰國,有幸遇上妳,我想這是我的運氣。我的目標是進入金三角采訪,希望得到妳的幫助。”
  壹經自我介紹,我的自信心大增。對方則壹直抱著手臂,目光中充滿警惕和懷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說謊。
  “……妳應當相信我,現在中國改革開放,臺灣人到大陸投資做生意,天下華人是壹家,還有什麽必要搞對立呢?……我打算進金三角采訪,就是要把這段中國人的歷史告訴所有的中國人。”他不表態,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銷自己。壹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並且來自曾經意識形態對立的中國大陸,妳有什麽辦法在短時間內讓國民黨將軍的兒子消除懷疑呢?但是我在泰國停留時間短暫,如果我不能說服眼前這位主人,今後我還會有機會嗎?
  “如果妳不相信我,為什麽願意見我?”我絕望地問。
  “我對妳們大陸作家感到好奇。”他簡短回答。
  時間在僵持和毫無希望的氣氛中飛快溜走。我看看表,三小時過去了,我們的談話沒有進展,我們的關系好像壹條結冰的河流,隔著厚厚的堅冰當然什麽也無法交流。主人常有電話或者什麽事出去,丟下我壹人獨自呆在空蕩蕩的大廳裏,偶爾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過來,壹望而知是些年輕華人。我想他們應該都是國民黨九十三師的後代,他們顯然出於好奇,想看看我這個大陸來客。但是當我向他們微笑,試圖同他們攀談時,他們立刻繃緊臉走開了。我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無計可施,眼看失敗壹步步逼近,
  我簡直快要痛恨起自己來,莫非我註定像導遊盧先生所說那樣,在透明的玻璃墻上撞得頭破血流?
  絕望之中,我決心孤註壹擲,我下這個決心是因為我還有個重要砝碼。我所以沒有壹開始就使用它,是因為我對它的正負效果沒有把握。既然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我也只好壹試。我對主人說:“妳知道我這個大陸作家為什麽對金三角歷史格外關心嗎?
  告訴妳,除了我父親當過遠征軍外,我母親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臺灣很出名,她就是蔣緯國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靜宜女士。”
  其實我說出這些話來實出無奈。我本性不願意趨炎附勢,攀附權貴,像個沾沾自喜的無恥小人,讓別人感覺我像個臺灣的什麽皇親國戚。我迫不得已將顯赫的臺灣姑婆擡出來,拉大旗作虎皮,目的當然是急功近利,為了敲開金三角之門。
  我欣喜地看到這枚炸彈扔出去有了效果,主人果然吃了壹驚,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先是茫然,驚訝,望著我合不攏嘴,仿佛沒有了主意。隨後便有些緊張,眼睛不再望著我,而是看著地下,仿佛在思考對策。過了壹會兒,他擡起頭來對我說:“我不能相信妳的話,誰證明妳的話不是撒謊呢?”
  我說:“妳不難了解呀,蔣緯國先生還活著,石靜宜的親屬還在臺灣,我負責提供地址。”
  他語氣突然堅決起來,我看見他眼睛裏敵意的城墻又築起來,炸開的冰層又漸漸合攏。他說:“我沒有必要那樣做,除非妳能證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麽證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開也不能讓他相信啊!我仇恨地盯著他,簡直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關鍵時刻,我靈機壹動,猛然想起壹個人來。
  7
  我空洞的大腦就是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突然爆發出靈感的火花的。我想起壹個叫曾焰的女作家,從前也是雲南知青,在邊疆插隊。她現居臺北,我們是朋友,互通長達數年的書信,但是從未謀面,沒有通過電話。我是從曾焰的小說中認識她的,知道她曾經在金三角流浪達十二年,到過許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樂和滿星疊。金三角很大,像大海,壹個人的命運很渺小,像小舟,或者隨波逐流的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來,是因為她在金三角的職業是教師,教過許多年書。我對這位主人是否認識或者聽說過曾焰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麽說,曾焰是我惟壹的救命稻草,我別無選擇,只好緊緊抓住它。
  我說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見他粗壯的身體動了動,像壹堵結實的大門受到猛烈撞擊。他盯著我,嘴張得很大,壹臉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興起來,眼睛發亮,那張多肉而令人生畏的臉也因此變得柔和起來。他像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放聲大笑,中氣灌得很足。他說:“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師,作家!……我為哪樣不記得她呢?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們兄弟五人寄放在學校她家裏念書,真是難得啊!……說實話,我今天還能認幾個漢字,寫幾個漢字,都是曾老師教育的結果啊。”
  我的心先是緊張地壹抖,隨即落回原處,快樂地大跳起來。
  感謝命運!
  多年來,當我與曾焰隔著海峽海闊天空,在書信裏架起思想和友誼的橋梁,我從未想到這位同齡人會在這個關鍵時刻充當我命運的領路人,幫助我獲得打開金三角大門的金鑰匙。壹個共同的朋友就像壹根導線,將絕緣的電流接通。主人主動隔著桌子伸過手來,我們的手終於跨越千裏握在壹起。
  閘門打開,積蓄的洪水傾瀉而出。接下來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訪的要求,豐先生(這時我知道他姓豐)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長的金三角人,國民黨殘軍第三代,從小當兵打仗,給大毒梟坤沙當過副官。他父親為原國民黨殘軍第五軍三十師上校師長(不是將軍),現為美斯樂自治會會長。豐先生告訴我,自民國三十八年(1949)以來,在金三角已經自發形成數以百計的漢人難民村,棲息、繁衍著數百萬沒有國籍的中國難民。
  豐先生對我說,他此生最大心願是辦好兩件事,壹件是為中國難民解決國籍問題,因為他們至今多數人沒有國籍。另壹件就是辦學校。“……哪怕今後把財產變賣了,也要回金三角辦學校,讓我們漢人後代有機會受教育。”豐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沈重。
  我卻像挨了壹顆炸彈。
  金三角!數百萬……中國難民!豐先生千真萬確是這樣對我說的。我理解難民的含義,是指大陸解放時逃過國境的原國民黨軍隊以及其他各種人員,這個龐大數字像核輻射壹樣灼傷我,它大大超越我的想象力,把我變成壹個目瞪口呆的傻子。
  民國三十八年(1949)至今已經半個世紀,這些中國難民部落在金三角這片蠻荒之地怎樣生存?怎樣融入當地社會?他們同金三角其他民族是什麽關系?他們在金三角這個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扮演著什麽角色?……
  我的情緒隨即變得亢奮起來,我覺得自己像個幸運的探寶者,遠遠看見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著許多迷人的歷史碎片,碎片閃爍著令人眩暈的神秘光斑,我相信為數眾多的寶藏還隱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霧後面。壹想到令人陶醉的成功景象我就心跳氣促。我堅定地對豐先生說,由於種種歷史原因,海峽兩岸中國人錯過許多彼此認識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條件成熟了,我明確表達我將在近期內采訪金三角的願望和信心。
  告別時暴風雨已經過去,夜空中還在灑落稀疏小雨。豐先生親自開車送我,他表示願對我今後采訪提供必要的幫助,至於哪些幫助他沒有細說。
  回到下榻的賓館已是次日淩晨,幾位朋友竟沒有睡,正為我通宵不歸著急,此情此景令我心裏感動了好壹陣。
  8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離泰國筆會大約半月後的壹天,天空堆集著厚厚的陰雲。早間新聞說,長江流域的抗洪鬥爭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國企改革攻堅戰又將拉開序幕。這天我獨自壹人,背負簡單行囊,踏著稀疏的落葉來到成都雙流國際機場。
  妻子把我送到入口處,她臉上每根細小的皺紋裏都寫滿擔憂,千叮嚀萬囑咐就是壹句話:如果采訪不成也沒有關系,人回來要緊。這句關愛之語令我心頭布滿陰霾。
  空曠的停機坪,飛往曼谷的國際航班已經發動,我的心情也同停機坪壹樣空蕩蕩的。壹位美麗的空中小姐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見她那張年輕的臉上煥發著露珠壹般晶瑩的光澤。空姐輕聲對我說:“歡迎您,先生。”
  我停住腳,問她:“過幾周返回還能看見妳嗎?”
  她稍稍楞了壹下,很快回答:“是的,我壹定還在這裏歡迎您。”
  我心中有壹縷明亮的陽光透進來,心情突然變得好起來。十年前,我為寫作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曾向有關部門及國外學術機構基金會發出無數申請報告,希望獲準前往緬甸印度進行實地考察、采訪和收集戰爭素材,並期待獲得部分采訪經費。不難想見,這些申請報告石沈大海,我至今沒有收到哪怕壹個“不”字的答復。當然也不能全怪別人,寫作畢竟是個人的事業,誰叫妳自己不具備行動的能力和條件呢?誰叫妳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或者組織身上呢?
  如今,我可以揚眉吐氣對天下人大聲宣布:我,鄧賢——選擇了行動!我,壹個中國作家跨出國門,奔金三角來了!盡管到國外采訪還是壹次陌生經歷,對於我這個自費外出語言不通的中國作家來說,漫漫長路,異域險境,毒品王國,敵視對立,許多無法想象的困難和障礙在前面等待我,但是我仍然信心百倍!
  我曾經有幸見過壹位美國作家赫爾曼·沃克,他為寫作二戰文學巨篇《戰爭風雲》、《戰爭與回憶》,足跡幾乎遍布歐、亞、非大陸數十個國家。我欽佩美國作家非凡的勇氣和能力,他們用文學傳達個人對於人類命運的強烈關註和思考,可是我們中國作家為什麽走不出國門,用我們的文學去關註世界和人類命運?
  雖然我的腳步姍姍來遲,采訪初出茅廬,但是它畢竟屬於我,壹個中國作家的行動開端!我為此內心充滿勇氣和激情。
  我在心裏暗暗發誓:
  ——上帝啊,只要妳拋下壹根絲線,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上壹頁 下壹頁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