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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壹章:末路英雄

流浪金三角 by 鄧賢

2024-4-24 20:40

  1
  統計資料顯示,國民黨入緬前的1949年,金三角鴉片產量僅為三十七噸,這個數字與當時東南亞各國鴉片產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僅以越南、老撾和泰國為例,這些國家鴉片產量均超過壹百噸,可見當時金三角還算得上壹片凈土。
  六十年代以前,也就是國民黨殘軍反攻大陸的“孟薩時代”和柳元麟時代,金三角鴉片生產也無明顯變化,1959年世界衛生組織估計,金三角鴉片產量約為六十噸,這個數字仍然不足以對人類生活構成威脅。
  這期間相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發生了壹件大事,這件事看似與金三角無關,然而歷史表明,它對金三角乃至整個世界禁毒運動都將產生舉足輕重和意義深遠的影響。北京政府僅用三四年時間,就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歷史性地完成了禁毒壯舉,中國大陸不再有罌粟遍地煙禍橫行的景象。中國政府為全世界作出壹個榜樣。中國禁毒成功意味著世界上最大的鴉片產地的消失,但是這並不等於毒販坐以待斃,市場供需杠桿就是靠利潤刺激生產,毒品暴利給不法商人帶來巨大財富。也就是說,市場可以轉移,可以開辟,只要有人吸毒,毒品就會被源源不斷制造出來。
  我們看到,進入六十年代,尤其是國民黨帝國崩潰之後,作為反攻大陸的軍事橋頭堡不復存在,政治意識淡化,金三角鴉片種植業立即開始興旺,並以迅猛勢頭增長,產量也像滾雪球壹樣成倍上升。六十年代突破壹百噸,1970年突破壹千噸,不到十年產量翻了十番。到八十年代更是不可遏制,創下當時的世界紀錄二千噸,令全球震驚。後來這壹紀錄屢屢刷新,九十年代金三角鴉片終於突破二千五百噸大關,成為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國。
  與這壹組數字相對應的是,世界吸毒人數直線攀升,九十年代國際麻醉藥品管制委員會發布公告稱:全球吸毒人口約為三億,也就是說平均每二十人之中有壹人吸毒,其中百分之六十六為青少年。1994年,全球毒品走私總收入約占全球商業貿易總額的百分之八,達到四千億美元!
  對我來說,上述數字提供壹條可供參考的歷史坐標線。我的疑問在於,為什麽恰恰六十年代是壹條分界線?五十年代國民黨殘軍興旺時期,金三角毒品處於休眠狀態,政治對於毒品生產有抑制作用嗎?或者說,五十年代播種,六十年代開花,七八十年代結果,這是歷史發展的周期規律麽?1961年,國民黨殘軍的沒落直接導致金三角毒品王國的興旺,這是偶然性,還是必然的因果關系?我將目光投向雲遮霧罩的亞洲南部金三角,在那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上,無數巨大的問號像漂浮的冰山壹角,它們將真面目隱藏於水下,隱藏在歷史暗河的深處,只露出八分之壹的山峰,若隱若現地向我迎面駛來。
  2
  我的另壹位泰國朋友劉舟是個詩人,說“泰國朋友”不十分準確,主要是不夠親切,因為很多年前他同我壹樣也是雲南知青,也在邊疆插隊,後來去了金三角,參加過緬共,打過仗,吃過很多苦。再後來他輾轉到了塘窩,娶了當地壹位漢族姑娘為妻。姑娘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文煥將軍的妹夫,原國民黨第三軍參謀長古少卿將軍。
  劉舟是個執著的漢語詩人,性格十分豪放,泰語至今說不好,漢語詩卻寫得激情澎湃。他寄給我許多詩作,其中部分在國內刊物發表。他這樣吟唱道:歷史的長河嗚咽流逝\暗淡的歲月不再重返\普天下炎黃華胄\攜起我們森林般的巨手\重鑄黃魂九鼎\
  他對我說:“妳知道我為什麽熱愛詩歌?為什麽癡情不改,壹往情深?”
  我說:“理想主義?愛情至上?或者生活優越,低吟淺唱?”
  他哈哈大笑說:“什麽這樣主義那樣主義。告訴妳,妳受過刑嗎?或者中槍傷而沒有麻醉藥,所以妳就得拼命地吼叫,把那些可怕的疼痛從喉嚨裏吼出去。”
  這個比喻令我毛骨悚然。我說:“這是詩嗎?是恐怖主義。”
  他說:“妳在緬北流浪那陣,我正在孟博打仗,為生存而戰。壹個人,壹群人,壹個社會如果到了僅僅為生存而戰的時候,妳就到了毫無人格、信心、自尊和理想可言的地步。妳變成野獸,妳的敵人也是野獸,弱肉強食,茹毛飲血,妳的神經就被壓迫得變形,這時候我想到寫詩。”
  我反駁說:“妳嶽父,還有段希文李文煥他們打了壹輩子仗,壹輩子不得安寧,他們寫詩嗎?”
  他嘆口氣說:“其實他們都寫詩,只不過各人方式不同。妳看那些將軍身後墓碑上,哪個沒有留下無限感嘆,那不是詩又是什麽?”
  我承認他的話很有道理。對戎馬壹生的軍人來說,他們不是用手中的槍寫詩麽?我說:“妳嶽父他們在金三角打仗究竟為什麽?為信仰,理想,還是權力、金錢,或者幹脆是毒品?”
  詩人陷入沈思,最後悲觀地搖搖頭說:“我認為只為壹個目的,那就是‘活著’。”
  無獨有偶,我有幸采訪和認識的許多老軍人:雷雨田、楊紹甲、李崇文、豐順禧、梁中英、黃科、馬鹿塘和孟薩郊外的那些老人,他們都無壹例外表情莊重地使用這個詞:活著。事實上活著是勝利,誰活在最後,就能看到或者接近希望,雖然他不壹定活得最好。
  雷雨田回憶那個艱難歲月說:“後來無路可走,好像降臨在壹個死亡的世界,那時候我們只有壹個念頭,就是活下來。”
  我說:“妳們怎麽選擇美斯樂?是偶然,還是必然?”
  老人想想回答說:“都算吧。”
  我以同樣問題詢問楊紹甲將軍,我說:“妳們為什麽選擇塘窩而不是別的地方作根據地?”他苦笑說:“因為走不動了。”
  另壹位梁中英將軍則指著自己腿上的傷疤,幹脆地說:“都是命,死了是命,活著也是命。遇見什麽人,跟誰走,那都是命!”
  3
  公元1961年雨季說來就來。
  仿佛旱季還在逞兇,兇惡的陽光將大地炙烤得沒有壹絲水分,積起厚厚粉塵。沒有風,那些細小的塵埃隨著熱氣流上升,遠處空氣看上去仿佛融化的玻璃壹樣發出陣陣顫動。人們躲在屋檐下,水牛把龐大的身軀浸泡在河溝裏,狗們趴在樹下伸舌頭。到了下午,空氣變得滯重起來,太陽好像抽筋壹樣突然散了神,變得有氣無力,空氣裏明明白白地滲進來許多水分,變得濃稠黏滯,於是人和牲口都壹齊張大嘴巴,像沙灘上的魚壹樣徒勞地張合,好像他們都用腮而不是肺呼吸。
  這時候雨季就像壹頭陰險的鱷魚壹樣撲上來。
  長長的閃電像鞭子兇猛地抽擊大地,猛烈的炸雷由遠及近,發出駭人的巨大撞擊聲,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壹股刺鼻的硫磺味。臺風橫沖直撞,將海平面擠壓變形,將海水變成幾十米高的波峰浪谷,然後驅趕它們浩浩蕩蕩地沖上陸地來。城市和村莊被沖毀,樹木、行人和房屋被卷走,臺風還像壹個野心勃勃的封建暴君,到處攻城略地,把蓄滿水分的積雨雲團源源不斷地趕往大陸深處,將山林覆蓋,河溝註滿,淹沒低地,沖毀山坡,引發洪水和泥石流,將山川大地變成壹片汪洋澤國。
  這壹年全世界都籠罩在“厄爾尼諾”現象的可怕陰影之中。中國後來宣布發生百年不遇的災害,饑荒在全國蔓延,時間持續三年,死亡人數未見公布。史稱“三年自然災害”。
  軍長段希文騎在馬上,沿著泥濘的山道艱難前行。
  大雨如註,山谷仿佛變成壹座昏暗的牢房,低矮的雲層擠壓樹梢,疲憊的隊伍像蝸牛壹樣在崎嶇的山道上緩慢移動,人人臉上都掛著茫然和疑問的表情。段希文憂郁地望望天空,心情沈重地嘆了壹口氣。
  第五軍從貓兒河谷緊急撤退,之後壹度進行戰略大轉移,先是根據臺灣命令渡過湄公河,試圖像當年占領金三角那樣在老撾北部重建根據地。誰知這回是美國人站出來反對,因為他們不願意看到壹個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撾內亂,白宮直接向臺灣施加壓力,臺灣不得已,命令柳元麟撤軍。第壹、二、四軍服從命令,經由泰國空運撤臺,第三、五兩軍再次聯合抗命,宣布就地獨立。
  獨立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臺灣不承認,取消番號,妳就名不正言不順,這支連國籍也沒有的漢人隊伍只好變成土匪。
  老撾政府宣布非法入境的漢人軍隊為不受歡迎的人,政府軍出動飛機和地面部隊攔截,第三、五軍在老撾軍隊打擊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準備的緬甸軍隊當然不肯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機會,他們壹路圍追堵截乘勝追擊。時光流轉,此殘軍非彼殘軍也,第五軍痛失根據地,流離失所,又經歷內部分裂,情報不靈,到處被動挨打,變成喪家之犬。好比從前威風凜凜的獸中之王,壹旦受傷落魄,它的敵人包括那些最膽小的豺狗都會猛撲上來撕碎它。為了不被敵人消滅,他們只好不停地行軍轉移,冒著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嶺中四處流竄。這是壹個悲慘的時刻,雨季提前來臨,交通中斷,到處洪水爆發,官兵士氣低落,傷員病號劇增,開小差溜號甚至集體逃亡事件天天都有發生,仿佛整個世界都成了這支不幸隊伍的敵人。
  段希文看著隊伍從他面前經過。這是壹些他曾經熟悉的灰暗面孔,他們都是雲南人,家鄉子弟兵,經過歲月流逝,這些人拖兒帶女,早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軍隊。壹個婦女從他面前走過,她是軍人家屬,懷裏嬰兒大聲啼哭,母親卻沒有奶汁,還有兩個跟在後面的大孩子累極了,坐在地上說什麽也不肯走。母親打了孩子又打自己,結果大人孩子哭成壹團。將軍看得心酸,險些掉下眼淚,他把坐騎讓給孩子,自己隨隊伍步行。
  民國三十九年(1950年)以來,這支前國民黨軍隊已經演變得面目全非:年輕人長出胡子,中年人進入老年,單身漢變成拖兒帶女的丈夫和父親。自然規律不可抗拒,這支行軍打仗的隊伍裏有將近壹半是婦女和兒童。反攻大陸的政治目的已經消亡,臺灣不再是靠山,他們沒有合法國籍,沒有目標,沒有精神向往和追求,甚至沒有番號,他們失去壹切,淪為壹個流浪部落,壹支類似被迫遷徙的吉普賽人隊伍。他們背負著生活的全部希望,就像蝸牛,到處尋找壹個可以落腳的生存之地。他們身上惟壹可供辨識的標記,那就是他們說漢話,是壹群漢人,根在中國,與金三角毗鄰那個偉大民族共同擁有壹個血脈相連的炎黃祖先。
  參謀長雷雨田和錢運周在前面焦急地等他。錢運周不願追隨柳元麟撤臺,遂投奔段希文,因他在貓兒河谷通風報信有功,被任命為情報處長。他們低聲通報,副軍長兼前衛師長曾將軍病危,曾將軍在戰鬥中腿部受傷,按說槍傷並不致命,誰知隊伍天天行軍,天降大雨,結果傷口感染,得了敗血癥。
  曾將軍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軍醫正向他嘴裏餵稀釋過的鴉片水。山風鼓號著從帳篷破洞裏灌進來,帆布開裂,滴滴嗒嗒往下漏雨水。曾將軍家屬都留在大陸,關山阻隔,音訊杳無,剩下這個孤獨無助的老軍人在死亡線上痛苦地掙紮。
  段希文問軍醫:“……還有針藥嗎?”
  軍醫惶恐地搖頭。這當然不怪軍醫,軍隊早已斷了藥品。原先藥品來源有兩條渠道,壹是臺灣空運,另壹個是馬幫走私。現在兩條渠道都被切斷,貯存的藥品消耗殆盡,許多傷病員皆因無藥醫治死亡。原先軍隊有嚴格紀律不許吸食鴉片,但是到了這種地步,惟壹辦法就是向當地人學習,以鴉片代替藥品治病。
  好像有了某種感應,曾將軍突然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蒼白臉上浮起壹抹回光返照的紅暈,那是生命中最後壹抹戀戀不舍的晚霞。他對站在面前的軍長說:“看來……我不中用了,人各有命啊!希公,我擔心不是自己,是……隊伍啊!”
  曾將軍眼裏溢出淚水,他知道敗血癥病毒正在侵入自己的大腦和心臟,山林外面傳來軍馬淒厲的哀鳴,那是糧食告罄,士兵不得不宰殺忠心耿耿的軍馬維持生存。軍馬掙紮的長嘯像刀片壹樣劃破擠壓在帳篷裏的沈悶空氣。
  曾將軍急促地說:“希公,別在緬甸兜圈子,從前的根據地,是回不去了……換個地方,到南邊去吧,讓泰國收留隊伍……要不然,會像民國三十壹年(1942)杜聿明遠征軍那樣,被野人山,活活吃掉。”
  段希文心中大慟。曾將軍經歷兩次印緬大戰,兩次走過野人山,為壹代抗戰名將,但是這次他是再也走不出去了。段希文執著垂危人的手,耳朵湊上去,傾聽死神的腳步。老軍人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遠,最後終於被風帶走。
  “……朝南,隊伍……沖出去……再來接應……不然……完蛋……”
  病人的手漸漸涼下來,在場人無不神色黯然,他們明白老軍人決不是第壹個,也不是最後壹個為生存付出生命代價的人。
  這天晚上段希文召集緊急會議,全體軍官壹致贊成放棄奪回原根據地計劃,向南轉進,甩開緬軍,打開壹條生路。緬軍對漢人軍隊的突然轉向感到迷惑不解,後來意識到他們確實要離開緬甸領土,立即表現出大度和寬容的姿態。第五軍基本上沒有遭遇大的戰鬥,順利進入泰國北部同樣是原始森林覆蓋的龍帕山脈。
  雨季結束前的壹個傍晚,前衛營在壹座無名山谷停下來。這裏三面環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頂可俯瞰像湖泊壹樣閃亮的大平原。據當地山民講,馬幫到泰國北部清萊府只需走壹天,而去到與緬甸大其力壹河之隔的泰國邊境重鎮美塞(又稱夜柿)需走兩天。
  段希文勒住馬,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下,他看見遠處的平原與河流在壹層淡淡的暮靄中閃閃發亮。這就是說,他們已經走到金三角邊緣,平原像魔鬼壹樣誘惑著這支歷盡千辛萬苦的漢人隊伍,有人禁不住哭起來。雷雨田後來對我說,他壹看見大山外那片寧靜富饒的平原,雙腿立刻就軟下來,再也爬不動大山。他聽見段希文的聲音從夜色籠罩的山上傳來:“就是這裏,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們要在這裏紮下根來!”
  段希文給這座山谷取個漢泰合壹的好聽名字,叫美斯樂。“美”,泰語村子,“斯樂”,漢語和平,即和平村之意。
  4
  劉舟對我說,六十年代李文煥第三軍退出老撾,在金三角深山老林與緬軍周旋。那時候他老婆古月棋剛出生不久,裹在繈褓裏,抱在她母親也就是他未來的嶽母李文煥妹妹懷中,連天大雨和沒完沒了的行軍打仗險些沒有要了嬰兒的小命。
  劉舟說,這支隊伍起決定作用的是親情。與第五軍不同,第三軍主要將領和骨幹基本上都是李文煥親戚和鄉黨,壹榮俱榮,壹損俱損。古老的血緣聯系和家族統治奇跡般地團結著這支漢人軍隊,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也能保持堅強的戰鬥精神。
  我以為劉舟的話有壹定道理,因為我在後來的采訪中看到,李文煥在第三軍的威信確實深入人心。許多人並不直接稱呼李文煥為軍長或者將軍,而是按照滇西習慣,稱“老表舅”或者“爺叔”。
  同第五軍的強大實力相比,第三軍無法望其項背。五軍鼎盛時期戰鬥員達七千之眾,而李文煥充其量也就兩千余人,經過幾番挫折,還剩下不到壹千人,包括壹百多名婦女兒童。在這個動蕩時刻,當地華僑都悄悄離開隊伍各奔前程,那個已經當上獨立團長的未來的世界大毒梟坤沙也不例外,他將隊伍悄悄拉回當陽老家萊莫山自立山頭,成立土司武裝“弄亮自衛隊”。這就應了“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的老話。李文煥既不肯與五軍合並,那樣就等於交出隊伍,但是他又決不能離開第五軍單獨行動,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所以第三軍就不遠不近地尾隨第五軍,拉開壹兩天距離,若即若離的樣子,像頭被大熊遺棄的可憐巴巴的小熊。這種情形還造成另壹種尷尬,第五軍先期經過的寨子,所有糧食都像蝗蟲掃蕩壹樣,後來者就得挨餓。但是李文煥有自己的辦法。他派出騾馬到遠處山寨購買糧食,他的隊伍少,經費卻充足,所以沒有斷過給養。
  戰爭畢竟不是遊戲,隨時都有意外發生。王索公路橋是壹座戰略要地,第五軍通過後,為甩掉追兵就把橋炸了,結果把尾隨其後的第三軍和緬軍都隔在東岸。這就等於先上岸的人往水中掙紮的同伴頭上踹了壹腳。這並不說明第五軍壹定要借刀殺人,戰爭法則從來就是以保存自己為第壹要義。
  李文煥與參謀長古少卿壹起趕到河邊,只見山谷中洪水滔天,那座炸斷的鋼索橋已經被洪水卷走,剩下幾根鋼索孤零零地懸在空中。李文煥臉色鐵青,他覺得自己遭到出賣,段希文拿他和第三軍做點心,慰問那些窮追不舍饑腸轆轆的緬甸政府軍。重新搭橋顯然來不及,另選路線也為時過晚,緬兵隨時可能趕來。不到萬不得已,應當避免作戰,否則等於自殺。我朋友劉舟未來的嶽父古少卿將軍是個真正的職業軍人,黃埔十六期畢業,李文煥雖不是正規軍人出身,他倚重的軍官卻多是黃埔系。李文煥到底不是等閑之輩,他二十歲成為鎮康壹霸,闖蕩金三角二十余年,什麽風浪世面沒有見過?所以要論在滇緬叢林的生存之道,他恐怕比段希文雷雨田還要高明些。
  李文煥撚著下巴上的鼠須,望著湍急河面沈吟不響,古少卿和擔任前衛的第十四師師長楊紹甲焦急萬分。這時天空陰沈,河水吼聲如雷,上千官兵還有婦女孩子都擁擠在河岸邊,人人都意識到形勢不妙,眼前洪水攔路,後有追兵逼近,炸斷的大橋像壹把大鎖,鎖斷他們到(奇*書*網-整*理*提*供)達彼岸的希望。
  絕望惡魔壹般扼住人們的喉嚨。我仿佛看見詩人劉舟未來的妻子駭怕地把頭埋進母親懷裏,母親哆嗦著抱緊幼小的嬰兒。厄運當頭,空氣結了冰,沒有人說話,天地間出奇的安靜。壹群烏鴉在山谷盤旋不去,不祥之兆籠罩人們頭上,人們說,當時李文煥大怒,奪過機槍狠狠朝天掃射壹梭子,中彈的烏鴉像石頭壹樣跌進河水裏轉瞬即逝,其余的烏鴉立刻哀號著飛遠了。李文煥怒氣沖沖地扔下槍,他看見那幾根孤零零的鋼索在峽谷的風中不停地晃動,突然激發靈感,轉身問楊師長:“妳是騰沖人,跟李主席是老鄉對不對?”
  楊師長莫名其妙地回答:“是啊,聽說梁河鄉現在改縣,從前歸騰沖府管轄。”
  李文煥嗬嗬地笑起來,對大家說:“妳們有誰見過溜索?我記得從前騰沖壹帶就有。”
  溜索是滇西北橫斷山峽谷的壹種古老交通工具,壹根粗藤條或者鋼索,下面系壹只竹筐,載上人或者貨物飛快地溜向對岸。這種交通工具至少已經存在幾百年。楊紹甲壹拍腦袋說:“對對!天無絕人之路,這裏不是還有幾根現成的鋼索嗎?”
  我認為農民出身的李文煥具有某種領袖才能。壹個人,要想在金三角,在嚴酷的戰場上和國民黨內部爭鬥中站住腳,牢牢控制隊伍,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五十年滄桑,李文煥至今仍為金三角領袖之壹。我在金三角采訪,許多第五軍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李文煥,他們公開指責第三軍,嘲笑李文煥是草包、惡霸、土匪和奸商,使我感到這兩支患難與共的漢人隊伍之間有很深的成見。
  人們從樹林裏砍來藤條和竹子,只用壹天時間就將鋼索變成可載人或馬的大溜索,緊急渡河由此展開。人和騾馬都被吊在半空中,令人眼花繚亂地來回飛動,由於鋼索有好幾根,所以隊伍渡河進展很快,到第四天緬兵趕到河邊,第三軍已經離去,僅余少量輜重丟棄在河岸。李文煥撚著鼠須對楊師長說:“感謝第五軍兄弟,他們沒有把鋼索全部炸斷,否則妳我就該向孫總理報到了!”
  第三軍把剩下的工作做得更徹底,他們在鋼索兩端綁上炸藥,將任何人的渡河希望炸得無影無蹤。
  這支頑強的小部隊像壹個甩不掉的影子,始終尾隨第五軍向金三角南部轉移,當第五軍終於停止長達數月的行軍腳步,在美斯樂駐紮下來並建立根據地時,李文煥也選擇友軍以西安營紮寨。他們駐紮的山谷更加險要,是半山腰壹處凹地,當地話叫“塘窩”。“塘”,即石洞,“窩”即猴子,就是有許多猴子和石洞的地方。
  5
  大樹壹倒,猢猻的宴席便不得不散,壹度稱霸金三角達十余年的國民黨殘軍終於像影子壹樣退出撣邦高原。不願撤臺的官兵多為雲南人,除第三、五軍較大兩股外,其余零散人員各奔前程,或解甲歸田,變成當地華僑;或投奔三、五軍,背靠大樹好乘涼;或拉起隊伍自立門戶,占山為王,反正成龍的上天,成蟲的鉆地。總之在金三角這片廣大而古老的土地上,來自中國大陸的流亡軍隊就像遠古時代的遷徙民族,註定要上演無數龍蛇爭霸弱肉強食的人間悲喜劇。
  值得壹提的另壹位重要人物是原國民黨殘軍副總指揮兼第壹軍軍長呂維英。
  這位在臺灣失去靠山的落魄將軍,因為壹不當心中了柳元麟反間計,雖說依舊掛著副總指揮的頭銜,手下卻連壹個小兵也調不動。將軍沒有隊伍,就連草寇也不如。柳元麟撤臺無疑給他壹個重新出山的機會,呂將軍立即在老部下中進行遊說,招兵買馬,重拉隊伍,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幾個月後終於召集攏壹支大約三百人的隊伍。應該說這是個很不錯的開端,當年李國輝譚忠打天下,不就壹千多個驚魂未定的殘兵敗將嗎?何況這三百人都是精兵強將,武器精良,個個身經百戰,他們中間有壹批雄心勃勃的優秀軍官,其中包括未來金三角的靈魂人物,國民黨團長張蘇泉和參謀長梁中英。
  原來的根據地已經喪失,經過壹番深謀遠慮,呂將軍決定向老撾北部瑯南塔省發展。當時老撾政局動蕩,革命黨左翼在首都萬象發動軍事政變,但是這個紅色政權僅僅只存在四個月就被卷土重來的富米政府軍擊敗,革命黨撤往山區打遊擊。與此同時,許多大國加緊插手老撾事務,他們各自向老撾派遣軍事顧問,運送軍援,扶持親西方或者親共勢力。老撾各派紛紛擴大武裝,以便在未來的內戰中多撈壹席之地。需要說明的是,呂維英是國民黨中情局出身,與美國情報局聯系密切,在這樣紛繁復雜的政治背景下,他打出“東南亞國際支援縱隊”旗號,由美國情報局牽線,投靠富米·諾沙萬將軍,當起真正的國際雇傭軍。從前印度國際軍團喋血拉牛山戰場,李國輝曾經感嘆軍人命運如浮萍,他也許對國民黨殘軍的命運有種不祥預感,後來大批國民黨軍人果然紛紛去做國際雇傭軍,這或許是個必然結局。呂將軍將三百人編為三個連,稱“110特種作戰部隊”,他親自出任總指揮,張蘇泉任參謀長,對外號稱三千大軍。
  十多年後已經在坤沙販毒集團穩坐第二把交椅的張蘇泉面對美國記者的鏡頭侃侃而談。他說1961年在“110特種部隊”作戰,本來形勢大好,但是中了寮國(老撾)人的詭計,不得已返回金三角。這句話的意思可以解釋為,本來他們決心當好雇傭軍,不得已轉向販毒。我認為張蘇泉說的是實話,這是金三角毒品發展史上壹個重要轉折時期,戰爭是軍人的舞臺,內戰外亂為這支失去目標的軍隊找到用武之地。
  梁中英說:“110特種部隊”確實英勇善戰,上寮壹仗,打得寮國反政府武裝聞風而逃。呂維英野心勃勃,想趁老撾內亂發展隊伍,招兵買馬擴大地盤,然後再當壹回老撾霸主。不料老撾人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盤,他們對於這些讓緬甸政府傷透腦筋的漢人軍隊理所當然懷有高度戒心,壹是利用,二是消滅,惟恐養虎為患。壹年之後的1962年,老撾成立三方臨時民族團結政府,左中右各派坐在壹起握手言歡,好像國家和平從此有了保障。三方坐下來達成的第壹個協議就是聯合消滅國民黨雇傭軍。老撾共產黨吃過虧,心懷舊仇;富米將軍為了捍衛政治清白,不能讓這塊不幹凈的抹布臟了手;中間派則打出“國家利益高於壹切”的旗號,所以三方政治家統壹立場,必欲置國民黨殘軍於死地。
  張蘇泉說,那回他只差那麽壹點點就死在寮國人的襲擊中。我們很難想象,如果後來的金三角離開張蘇泉這個人物會是壹番什麽模樣?而坤沙集團缺少張蘇泉,還會成為眾所周知的世界最大販毒集團嗎?總之歷史是壹根鏈條,缺壹環不可相連。
  老撾政府軍戰鬥機是在壹個完全沒有跡象的早上突然開始空襲的。飛機俯沖投彈,反復掃射,隨後趕來的老撾政府軍兇狠地進攻,包圍山頭,老撾遊擊隊則封鎖湄公河,切斷退路。國民黨軍隊從壹開始就處於劣勢,他們簡直被鬧糊塗了,許多人至死也沒有明白,昨天還是好好的友軍,怎麽壹夜間就變成敵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張蘇泉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盡管壹開始處於被動挨打的不利地位,好比老虎,壹旦搏鬥起來還是無人能敵。他們拋下受傷和陣亡的戰友,且戰且退,在山裏與政府軍周旋。幾天之後,這支傷痕累累的小部隊終於突出重圍,渡過湄公河回到金三角。當追兵遠去,張蘇泉清點人數,已經有三分之二官兵做了襲擊的犧牲品。
  老撾方面大肆宣揚了這場軍事勝利,報道國民黨入侵者的可恥下場。臺灣方面矢口否認這些“侵略者”與國民黨有任何瓜葛,聲明那只不過是壹些當地土匪,與臺灣官方無涉。呂維英大幹壹場東山再起的勃勃雄心再次化為泡影,他心灰意冷,變成壹條喪家之犬,終於在壹個暮色蒼茫的夜晚悄悄離開隊伍,獨自去了泰國,在異國他鄉銷聲匿跡地生活二十多年。八十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古稀之年的呂將軍毅然踏上歸程,在雲南昆明見到日思夜念的親人和子女。1992年秋天,老先生在昆明溘然仙逝,葬於著名的風景區筇竹寺玉案山,實現葉落歸根的夙願。
  呂維英遠去,張蘇泉成了這支殘破不堪的小隊伍的首領。他帶領百十個人,百十條槍,像孤魂野鬼壹樣遊蕩在金三角崇山峻嶺之中。他們先後投奔過段希文和李文煥,皆因國民黨內部重重矛盾,不得已又重返森林,過起野獸壹般的流浪生活。他們隨時都得提高警惕,因為在這片布滿殺機和弱肉強食的土地上,到處都隱藏著致命的危險和敵人:緬兵、撣族武裝、佤軍、反政府遊擊隊、土司兵以及各種土匪。這就好比壹頭小狼,群狼以數量稱霸森林,小狼則可能成為別人的獵物。
  壹個沒有太陽的陰天,雨雲在遠處山頭上聚集著,這支精疲力竭的小隊伍剛剛擺脫緬兵追擊,卻在壹處沒有地名的河谷遭遇另壹支人數更多的當地武裝的包圍,形勢萬分危急。槍聲響起來,小隊伍基本上突圍無望,只好拼死抵抗。關鍵時刻,對方突然有人高喊張蘇泉的名字,不是用陌生的緬語或者撣語,而是道地的漢語。我們看到,就像陽光突然穿破雲層,張蘇泉直起身體,驚訝的臉上布滿激動,槍聲停止,風在靜悄悄地吹,這個偶然機遇徹底改變了壹個人的命運,上帝之手在不經意間為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埋下壹個苦難的伏筆。
  對方隊伍的首領不是別人,正是他從前的部下坤沙。
  6
  錢大宇說,將近四十年前,他父親帶領特工大隊,個個披著蓑衣,頭上扣壹頂尖竹笠,沖鋒槍藏在蓑衣裏面,遠看像壹群趕馬人,乘著黑夜悄悄返回孟薩。他的外公,那個十代世襲的孟薩大土司刀棟西,因為投靠漢人而得罪政府,終於在這場綿延不斷的戰亂中徹底敗落,剩下壹個小女兒也就是錢大宇母親瑞娜無路可走,帶著孩子與父親相依為命。
  錢大宇說,那年他九歲,已經是個懂事的男孩,壹覺醒來看見父親站在面前,竟疑心是個夢。父親又黑又瘦,頭上長滿長毛,樣子像個惡煞,當即把妹妹嚇哭了。父親背著沖鋒槍,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汗臭,他立刻意識到父親帶領隊伍打回來了,壹顆心歡快地大跳起來。母親死死地抱住父親,渾身像生病那樣抽搐,眼淚浸濕父親胸膛上壹大片軍衣。壹年多來父親音訊全無,金三角謠言紛紛,有說漢人軍隊去了臺灣,再也回不來了。有說親眼看見他們渡過湄公河,被寮國人消滅了。還有人幸災樂禍地說,緬甸政府軍打死的漢人屍體堆積如山,壹百匹騾子三天也馱不完。金三角三十三家土司聯合宣布剝奪刀土司的世襲領地,把他的財產瓜分掉了。
  父親對母親的嘮叨不感興趣,他幹巴巴地問:“聽說大人(嶽父)有很多煙(鴉片),妳知道都藏哪裏?”
  母親停止哭泣,驚慌地擡起頭來,她從丈夫眼睛裏看出某種不祥之兆。父親沈下臉,威脅母親說:“妳到底跟不跟我走?想走的話,就把藏煙的地點告訴我,我馬上送妳和孩子去泰國。”母親還是沒有說話,男孩聽見父親又緩和口氣說:“就算隊伍先借大人的行不行?隊伍急需經費,我們很快要打過來,到時候我去跟那些忘恩負義的土司算賬,還怕沒有堆得像山壹樣多的大煙?”
  母親到底沒有見過世面,就把老土司藏大煙的地窖告訴了丈夫。男孩看見父親眼睛裏射出壹股兇光,就像狼的眼睛,叫人看了害怕,他就趕快躲在母親身後。父親喚進壹個軍官來,命令他先護送家屬出寨子,到山裏與馬幫會合。那天夜裏,他們壹家三代人包括老土司都離開家鄉孟薩,從此離鄉背井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來。他們在山頭上看見土司官邸燃起大火,把整個孟薩壩子的夜空映得通紅。
  這天以後,錢運周帶領特工大隊在金三角大開殺戒,對所有投靠政府軍和背叛漢人的當地人進行瘋狂的報復,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壹時間金三角淹沒在恐怖主義的血泊之中,當地人防不勝防,無不心驚膽戰,他們給錢運周取個外號叫“嗯瑪尼”,意即“魔王”。壹個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這個殺人魔王突然出現在孟崖土司官寨裏。
  土司養了幾百個兵丁,幾百條步槍,甚至還有機關槍,但是這些武器對真正的軍人來說就像泥胎小鬼,都是廟裏的擺設。偵察兵像貓壹樣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幹掉崗哨,堵住營房,然後錢運周帶了壹隊人大搖大擺地直撲土司竹樓。
  土司正在與小妾睡覺,突然門被壹腳踹開,壹群兇神惡煞的漢人闖進來,知道天塌下來。他的官寨養了幾百兵丁居然壹點作用也不起,可見得那些土司兵只能嚇唬老百姓,在漢人面前就像貓見了老虎。土司心中叫苦不叠,肥胖的臉上連擠出的笑容也掛不住,五官扭歪了,難看得好像在哭。他蔔通跪下來連連求饒:“召龍(長官)行行好,不關我的事啊!令大人他、他的事,實在是……強盜幹的啊!”
  錢運周玩弄著槍柄,冷冰冰地說:“哪個強盜?不是妳勾結老緬兵,占我大人地盤,搶他老人家的財產,放火燒他寨子,謀財害命,哪個大膽妄為的強盜敢去?……告訴妳,今天要是交不出兇手,我就把妳當那個強盜。”
  土司嚇得大小便壹齊失禁,弄得屋子裏臭烘烘的。他幾乎是抱住錢運周的腿,邊打自己耳光邊哭訴:“冤枉啊!召龍不是我幹的,我發誓……我不敢害人,召龍要什麽我都給,求妳開恩不要殺我呀!”
  錢運周壹腳把他踢開,叫人把他捆在柱子上,剝光衣服抽皮鞭。然後當著土司的面,讓部下輪奸他心愛的小妾。如此還不解恨,又把土司屋裏的女人趕出來,逼迫家丁兵丁來大肆強奸。經過壹番折騰,土司官寨已經烏煙瘴氣壹塌糊塗,土司尊嚴掃地,癱在地上像壹堆狗屎,錢運周這才用槍點著他的頭警告說:“讓妳們這些混賬擺夷明白壹個道理,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妳這顆頭,暫時寄放在妳的脖子上,我隨時可以派人來取!……罰妳三千兩大煙,三日之內繳齊,要是敢耍花招,明年這天就是妳的祭日!”
  有部下不解地問他:“為什麽要那麽糟蹋女人?”
  錢運周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比妳們更懂這些下賤擺夷!他們生來欺軟怕硬,漢人對他們仁義,他們反以為妳軟弱好欺!媽的,在這個世道上決不能心慈手軟!”
  特工大隊神出鬼沒,用同樣手段壹連威脅了十幾家勾結緬兵的土司頭人,稍有反抗就殺光全家,燒光寨子。弄得偌大壹個金三角,土司頭人無不人人自危戰戰兢兢,紛紛派人來說情,答應各種苛刻條件。從此土司再不敢與漢人軍隊作對,無論納糧繳稅還是替漢人做事,都規規矩矩不敢造次,惟恐什麽時候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特工大隊破墻而入,把壹串冷冰冰的子彈射進妳和家人腦袋裏。
  7
  1964年,在金三角重新站住腳跟的兩支國民黨殘軍終於言歸於好,召開了第壹次聯席會議。李文煥親自翻山越嶺來到美斯樂,這個舉動本身可以被認為是重新團結的象征。他們討論了形勢、任務和重返緬甸的可能性,研究聯合作戰方案,劃定各自作戰區域,確立各自勢力範圍。當會議快要結束時,臺灣發來壹封密電,批準組建“東南亞人民反共誌願軍遊擊總部”,總部設在美斯樂,任命段、李分別擔任正副總指揮。
  這就是說,臺灣依然舍不得放棄這支武裝,從名義上還是要把他們納入國民黨旗下。然而此壹時非彼壹時,此殘軍非彼殘軍,段希文李文煥也非當年盛極壹時的二李(李彌李國輝)。第三、五兩軍合計兵力僅四千余人,要重現昔日輝煌談何容易!臺灣基本上不再供應經費和裝備,也就是“自謀生路”,段、李非常清楚自身的處境,他們與臺灣的關系名存實亡,好比分居多年的夫妻,所以他們明智地確立為生存而戰的目標。是年旱季殘軍傾巢出動,發動了壹場代號為“怒吼行動”的戰役,重新打通薩爾溫江走私通道,建立由他們控制的安全護商走廊。
  誰掌握走私通道誰就控制了鴉片貿易,誰控制鴉片貿易就等於控制金三角。我們看到,國民黨殘軍這只蠶蛹,經過痛苦而漫長的進化,終於掙脫繭殼的束縛,完成從蛹到蛾的蛻變,完全融入當地社會。這是不可抗拒的進化法則。壹只狗,如果不再依附於人類,它就會回歸森林重新變成狼。如果說五十年代以二李和柳元麟為首的國民黨殘軍固守政治信仰,念念不忘反攻大陸,給金三角塗抹上壹層政治色彩,那麽到了段、李時代,這種政治色彩就如同斑駁陸離的油漆壹樣,早已風化脫落,什麽“反共抗俄”、“反攻大陸”,種種政治神話如同幼稚可笑的癡人說夢,早已灰飛煙滅不復存在。我們看到,這支經歷時代變遷的漢人軍隊除了歷史原因與臺灣還有某些血緣牽連,沿用國民黨番號,但是他們存在的全部目的和意義,已經與臺灣政權沒有任何關系。
  對金三角來說,這支謀求生存的漢人軍隊不再作為壹種政權形式,而是作為壹股經濟和社會力量出現,對於金三角的原始生產關系的迅速瓦解,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產生起到重要推動作用。原始的鴉片貿易被更大規模的走私所取代,國民黨殘軍像推土機壹樣肅清障礙,在金三角建立起長達數千裏的鴉片走私通道。很長壹段時間,他們都控制著金三角最大宗的走私生意,經他們武裝護送的馬幫源源不斷地將各種走私品送達老撾、柬埔寨、泰國以及周邊國家。
  這就是金三角歷史上有名的“段、李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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